刘鹏
我至今仍记得那天，我顶着一朵细白的小花帽，穿着黄褐色的衣衫在一只粗大的手掌里欢舞，兴致所至，我一头滚落到柔软的土壤里，从此我便与一个叫做“田野”的家伙同床共枕。这段朝夕相处的时光长达四个月之久。
我原不想钻入土壤的怀抱，因为在此之前，我一直迷恋着那只粗糙的大手掌，手掌里的温度使我的心颤抖得厉害，让我无法坚持，只要见到他，我就会变得很低很低，低到泥土里。记得那时候，我还是一粒被封存于蛇皮袋里的小种子，那只手将蛇皮袋口捆扎好浸泡于水中。溺水的感觉并不好受，但相对于炎热骄阳的曝晒，我更愿意在水中感受薄凉。暗流涌动，鱼虾细语，昼夜交替，是我眼中最美的红尘驿站。那只手并没有忘记我，他隔一两天就跑到水窖上看我。我们这些姊妹们倒也不舍得让他失望，从无到有，我们发出了细小的嫩芽，这嫩芽恰如一顶小白帽顶在了我们头上。那张手禁不住激动了，揽着我们的身子，兴奋道：“好了，好了，这么快就发芽了!”在他们的忙乱中，我们换了地方，由河流转移到田野。
田野是赤热的，五月的麦子前脚刚刚离开它们。麦子的离去，为我们腾出了广阔的空间。我是被那张手精心挑选出来的，每一粒种子看似普通，但在他们的心眼儿里却极富传奇，别看他们土掉渣，甚至目不识丁，但他们谙熟一粒稻谷的心跳与梦想。他们正是有这样的特殊能力，所以能区分出我们的良莠。我们一旦被挑选，就是命中注定。一粒稻谷与一双手穿越了俗世的条条框框，义无反顾的相爱了。
但，爱是什么?爱就是不断等待、不断付出!因此，他们安慰道：“别急，再等几个月。”一个女子需要十个月的怀胎时光，才能蜕变为母亲，而我们只需要四个月的阳光烘焙、雨露滋养，手掌摩挲，就可以华丽分娩。到时候，他们将盛装迎娶我们。知道什么叫做“金屋藏娇”么?金黄色的粮囤就是我们谷物金碧辉煌的后宫。
土壤是我们的温床，我们安心的孕育。初来乍到，我们三五成群地坐在土地上，左顾右看，尽管异常陌生，但并不慌张，麦穗离开的时候，悄悄留下了私语，她们说：谷神后稷有过神谕，我们将在土壤里凤凰涅槃。多么动听的神话呀!
一场梦，悄然绽放。六月的雨季，让天空染满了诗情。最爱那霏霏细雨，这群拨动着三弦琴的精灵与我们一样，是多么的眷念着这片土地啊!它们跳舞，我们唱歌，它们弹琴，我们拔节。在这样的欢乐声中，我们从极不起眼的小米粒，摇身一变为青青嫩苗，在风雨里义无反顾地婆娑，无遮无掩灼灼其华。
我们喜欢热闹。我们的生命里，不热闹不成长，不热闹不风流，不热闹太寂寞。
原先的田地已经容不下我们的身体了，我们再次遇到那只手。这手丰润起来，仿佛蓄满了柔情蜜意。我们被他小心翼翼的搂住，一捆一捆摞在担子里被挑走，换上一块更大的，注满了汪汪绿水的水田。这真是诗意的居所，也只有我们才享受到这片水月洞天。
那些手施展魔法，将我们抛掷在空中，经过凌空一跃，划出一个圆弧，我们“噗”地一声落入水中——我忍不住得瑟，在他的手里，我是翩翩起舞的仙女。
而那只手看上去大胆，实际上力道非常精准妙不可言，因而我几乎不会飞溅出水花，真是完美之姿。
当我们一个个如落花临水时，他们便卷起裤腿，赤脚走进水田。还是那双手，还是那般柔情拂面，他们抚摸着我们的长发与纤腰，深情望着我们的美腿，我又听到了源于手心手掌的呼吸声。这呼吸声，时重时轻，时急时徐，扑面而来，热乎乎的。我知道他在许愿，时而宏大，时而微小。宏大的愿望是风调雨顺，微小的渴求是五谷丰登，这是他们世世代代传承的生命之歌。我想起挣脱母亲的怀抱时，母亲亦曾有过类似的谆谆教诲。她说：我这辈子感谢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，他们最苦、最勤快、最真诚、最热情，与我们最是心心相印。母亲的印象里，一粒谷物已经与这些朴素的人的血液融为一体，而他们对于生活所求甚少，付出甚多。
我在他的手心里，热泪盈眶。这份付出，很让我振奋，也让我着迷。六月转眼即逝，我在七月，越发楚楚动人了。这是我扬花的季节，这是一棵水稻的十八岁。他的手再次向我轻拢而来，含情脉脉地，又迫不及待地。我笑了，在他们若即若离的手掌地呼吸声里笑开了花。在他们面前，我一辈子也无法紧闭心扉。若说爱情，我想这就是爱。若说风流，我愿风流到底，但我的风流只为他们，眉目传情，两袖稻花香。
八月的布谷鸟儿叫不停，八月的蝉鸣在火热里，八月的风声变得迂回，八月的我们丰盈饱满，过了花季，就是收获的季节。我们一个个争风吃醋，赶着第一个包浆，挺着大肚子，投怀送抱。这并非羞人的事情，我们已经过了羞涩的年龄。一棵稻谷，倘若在这个时节还要犹抱琵琶半遮面，那是忘恩负义。又是那双手，他们揉一揉我的肚子，感觉到了紧实与饱满，甜甜的笑了。
叶子黄了，杆儿黄了，肚子也黄了，漫天漫野一片金黄，九月的大地再度忙碌，九月的田畴再次沸腾。这是一个黄金时代，我们再次与那双手紧密相拥，他们揽着我们的腰，我们顺势倒在他们的怀抱。这是一个大胆的投怀送抱，也是一棵水稻最淋漓尽致的风流韵事。
作者：刘鹏，80年。江苏省作协会员，作品散见《莽原》《美文》《当代人》《星火》《青年作家》等刊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