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在鱼米之乡却“爱粮如命”的余家湾人

3月 30, 2024

李敬宇

余家湾,旧时是滁河水系的一道水湾。

后来,在水湾外口筑了堤,才成为今天小圩的模样。在它的周围,有大桥乡的四大圩口:自东向西依次数来是北城圩,刘康圩,联合圩和三合圩。这四大圩口,均为传统的鱼米之乡。

由于自然条件优越,所产稻米,向负美名。

余家湾有一女子,唤作二丫,早先并不出名,后来有一位先生写了此人,自此二丫颇得名声,凡提到“滁河湾的女人”,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世代居住在余家湾的二丫。

和二丫聊天,聊出了一段故事:

抗战时期,余家湾一度被日本兵占领,设为粮仓。二丫早年有个大伯,那年虚龄三十,先前有妻室,日本人打过来,逃反时妻儿皆被打死,大伯独身保得一命,日子过得很仓惶。

某日,庄上来了一个胖胖的北方人,姓徐,是个裁缝,请大伯喝了一碗羊肉汤,两人便交了朋友。徐老板问大伯想不想报仇,大伯不知报仇为何物。徐老板又问,想不想天天喝羊肉汤,大伯说想。徐老板就说,那好,那你就跟我打日本鬼子,我保你天天喝羊肉汤。原来徐老板是地下党。徐老板还拿话激大伯,说要是连报仇都不敢,那你就是羊羔一样的胆子。

出了正月,某天夜里,徐老板胡子拉碴,突然闯进大伯家,也不提喝羊肉汤的事,只和大伯挤在一张床上盖一条薄被单。那一夜,徐老板给大伯派了任务,叫大伯在给日本人送粮时,烧掉小日本在余家湾的粮仓。徐老板说,一切都安排好了,粮库伙房的一个矮子是我们内线,他会跟你联系的。

如果不出意外的话,那个惊蛰过后晴朗的上午,就是二丫她大伯一生中辉煌人生的开始。那个上午,大伯驾一辆马车,随着一溜七辆马车的队伍进了粮仓,马车上一袋袋粮食都经过严格检查,车夫们也都被仓库的看守搜身检查,任何易燃物都无法带入粮仓。车夫们灰溜溜的,大伯却振作起精神,因为他想到了徐老板的那句话,“羊羔一样的胆子”。

但大伯惊栗于眼前的粮食!仓房里,一边是袋装的粮食,一袋一袋码上去,直码到房顶;另一边也是粮食,用篾席隔开几个粮囤,分别堆了麦子、谷子、稻子等作物,堆得比大伯的肩膀还高。大伯一趟一施把粮食扛进仓房,码好;车夫们则分别将粮食扛进各个不同的仓房。——这是什么季节呀!这是青黄不接的春天!春天的粮食看了都眼馋!这里该有多少粮食呀!春天里囤下这么多粮食,这不是神话故事吗?!

惊栗伴随着轻飘飘的梦一样的懵懂,一直追逐着大伯,伴着大伯将一袋袋粮食扛进房间。……因了这轻飘飘的感觉,当有人从马车旁边经过,将一件东西塞进他手里时,他竟反应钝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

但他很快就感觉到了,一那是一盒洋火!

大伯慌忙寻找那人,但马车将人的视线挡住了。大伯将一袋粮食扛进仓房,动作有点呆板。将肩上的粮食卸下,并没急着离开,而是用手抚着麻袋,像是歇息,借此朝前缓慢移动。他决定尽快动手。那真是一个绝好的机会!没有人想到大伯会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来;而面前的粮食又是那么干硬,那样的不堪焚烧……

大伯一旦动手,那紧张的心理反而丢弃得无影无踪。但是,就在他抽出洋火,准备擦火时,一种细微的声音吱吱地在耳边响起。他慌忙回头搜寻那声音。在他身后,在囤着散粮的篾席旁边,两只土灰色的老鼠正在撕咬着篾席。那是两只肥硕的老鼠。这个细节来得太突然,突如其来的硕鼠顿时打乱了大伯的思维。——这么好的粮食,连人都吃不上,春天里随处都能见到饿死的饥民,怎么就给老鼠糟蹋了呢?太可惜!太可惜呀!大伯的手开始发软,打起抖来。他爱粮食,爱得发疯;想得到粮食,想得更是发疯。他有过家小,知道无粮下肚是会夺人性命的。那一刻,他手软了,软沓沓的;唯有一双眼睛瞪直了,在幽暗的粮仓里闪着饥饿的光,把面前的每一颗作物都放得好大。

这是大伯不能走向辉煌的根本原因。

接下来的一切就简单了。日本人如临大敌,停止了一切运粮活动,把送粮汉子集中到室外的空场地上,再次逐个搜身。大伯则“待遇”特殊,日本兵并不将他拉到空场地上,而是在枪尖上顶上刺刀,一个个迫近大伯,将他铁桶似地箍住,箍在狭窄的仓房走道的尽头。

接下来,日本兵将大伯打得皮开肉绽,在大伯昏死过去以后,日本兵吆喝着站在空场地上的汉子们,叫他们进去,叫他们将其中一个篾席回里的麦子清理出来,把大伯扔进空了的麦囤里,再动手将麦子重新倒进去,倒向大伯身上,把大伯的身体完全埋在麦堆里,埋在麦堆的最下面。

大伯是在一种半昏沉半清醒的状态中被人活埋的,活埋在粮食堆里。

二丫讲到这里,唏嘘一回,不再言声。

我虚眼望着余家湾的粮仓,想着春天的粮食,想着人类的饥饿,心潮如这个季节汹涌澎湃的滁河水,泛滥开来……

作者:李敬宇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著有长篇小说《沉沙》,长篇叙事散文《老浦口》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