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的粮站

11月 15, 2024

孙爱文

弄不懂,新局长到任第一天,要去一个偏远的粮站调研。我告诉他,那个粮站已倒闭多年。他说,曾在那里留下过苦涩的记忆。

路上,新局长讲述了他与那个粮站的故事。他说,他的家乡离粮站不远,父母都是种地的农民,一年要去粮站3回———夏天卖小麦,秋天卖稻谷,初春可能还会去卖余粮。那时候的粮站,寄托着父辈们的全部希望。卖一次粮食,家中就有了几百元的收入,全家的柴米油盐、衣食住行,全靠夏秋两季的收成。初春是乡村青黄不接的季节,紧衣缩食的人家才会有结余的粮食,粮站也会开秤收购农民的余粮。卖完了余粮,乡村的天空便传来了布谷鸟的呼唤,从早到晚,声声不息,像催命的阎罗。于是,沉寂一冬的乡村忙碌起来,一年一度的春耕也就开始了……

20多年前的那个夏天,他成了村里惟一的一名大学生。他父亲说,卖完了家中2000多斤小麦,也就凑足了报名的学费。这是他第一次走进那个粮站,粮站不大,四排粮仓,两片晒场。烈日炎炎下,车水马龙,肩挑人扛,一片繁忙。父亲说,自家的粮食心里有数,还要整晒,要把好粮卖给国家。中午,晒场上热浪滚滚,翻场的父亲汗流浃背,他闻到了麦熟的清香。

下午两点多钟,父亲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一把麦粒,让粮站的验粮员检验。验粮员40来岁,中午的醉意似乎还没散尽,脸有点横,左手手指间夹满了香烟。只见那位验粮员右手捻起父亲手中的麦粒,娴熟地扔进嘴里,他分明听见了两声咯嘣的脆响。  “再不收,麦子就要烤熟了! ”没

想到,他的一句话给父亲惹了祸。验粮员斜了他一眼,嘴里狠狠地吐出一个字:“晒! ”也许是初生牛犊的缘故,他冲上去要与验粮员理论。父亲急得死死拦住他,说验粮员就是粮站的天,得罪了他粮食3天也甭想卖掉,有本事念好了书就去当粮食局长! 烈日下,父亲满脸的无奈和激动,满是汗水的额头有一根青筋在突突颤动,像一条蠕动的蚯蚓。父亲的话深深刺痛了他的心,他也深深记住了验粮员的那张脸。

兴许是那位验粮员发了善心,下午4点钟的时候,他家的小麦终于入了库。父亲催促他去结算拿钱。结算的地方有两个窗口,是墙上的两个方洞,仅够伸进一张人脸,像牢门的探视窗,一处送单据,一处领款。结算室里七八张办公桌摆成了回字形,七八名会计围坐在桌前,手中都在扒拉着一把漆黑的大算盘。卖粮的单据轮流在会计手中传递,一阵阵噼里啪啦的算盘声让他心惊肉跳。20分钟后,领款的窗口喊到了父亲的名字,从牢门一样的窗口里扔出了一沓单据,却没看到一分钱。他伸进脸去询问,一位中年女会计还算耐心地指着单据解释,扣除上缴农业税、粮食定金“三粮五钱”、水费、电费……父母辛苦了一季竟然还不够抵扣名目繁多的税费,炎炎夏日,他却浑身发冷。父亲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声不吭,捏着一把单据,他感觉西斜的烈日有点刺眼,嘴角流进一股咸咸的东西,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。

多少年后,他对那次卖粮的经历一直耿耿于怀,每每想起都会心痛。前两天,区委对基层干部进行调整,组织部长找他谈话,没想到竟然会让他去当粮食局长。他突然想起了那位验粮员,想起了父亲卖粮时说过的一番话。也许人生真的会有定数,他觉得有点巧合,也有点可笑。可是,父亲早已不在了。

他讲完了故事,车子也行驶到了粮站的门口,一幅破落衰败的景象呈现在我们眼前:院内到处残垣断壁,萎蒿满地。我告诉他,原先这家粮站有40多名职工,10年前粮站倒闭后职工全部下了岗,只保留了一位职工看守大门。这时,门口看门的老头燃起了煤炉,我告诉那老头,来人是新任的粮食局长。看门老头并未搭理,依然蹶着屁股埋头往煤炉添柴火,嘴里嘟哝出一句话:“现在农民都不种粮食了,粮食局长还管什么用! ”看门老头的话似乎又一次刺痛了他的心,他沉着脸半天没有开口。回来的路上,他告诉我,看门老头就是当年的验粮员,但心里早已没有了怨恨。只是看门老头的一句话,让他心里异常沉重。

3个月后,一座现代化的粮库在那片废墟上奠基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