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鹏
小镇机米厂在镇上邮电局东山墙下,古马干河北岸。镇子小,人口少,机米厂也就上不了规模,仅一座三四十平方米的平房,青砖隔成一大一小两间。说它是个厂子,都有些抬举它了。然而,就这样一幢小屋子,却不辱使命日夜供养着小镇上的百姓。
几样必备机器摆放井然有序。最里面,紧挨着墙壁的是电动机位置,机器一发动,整个房屋霎时战栗,粉尘飞舞。一台轧米机和一台轧粯子机,构成了机米区。等候区略微空阔,专供前来轧米的摆放笆斗。靠门处有架木制风箱,轧好的米在这里风去糠皮、米屑,正是它的鼓舞,使整个机米厂到处蒙着厚厚白尘。
机米厂门楣虽小,门口却常常汇聚了四面八方的板车、三轮车、自行车、箩筐扁担。
有些人家没有车具,只能靠一根扁担两个箩筐,一步一摇地挑到这里,早起晚到。到了之后卸下扁担,往门框或青砖墙面倚靠,抽烟、喘气。别以为他们等闲,耳朵和眼睛可灵光着呢。他们在听,在看。上世纪九十年代电力不稳,好不容易等来了电,机工师傅却迟迟不露面,直到大家巴望得焦急上火时,他们才现身,大家立即凑上去,寒暄的寒暄,递烟的递烟,打火的打火,越发助长了他们的威风。师傅可不管谁先谁后,只问谁的礼节情分到了,就给谁先机米磨面。
机米是体力活,师傅们把香烟夹在耳朵上之后手拿扳手、老虎钳,卸了漏斗,打开机身,这里扭扭,那里扳扳,复位的复位,固定的固定,那娴熟程度真叫看的人眼花缭乱。一切调配妥当,拍拍手、掸掸灰,顺手就去开机。
“呜——”的一声,机器吼叫,一旁轮上轧米的已经各就各位,一家子忙得团团转。占住几只小笆斗篓子,把大笆斗里的稻谷分装,一篓篓递给机工师傅。师傅左手抓住篓边,右手托着篓底,篓口对着机器的大漏斗匀称地倾倒。机器越发响得厉害,地面也跟着抖得厉害,人心都快沸腾。漏斗里的稻谷经机器滚轧后,顺着机身前的槽口泄进预备好的小笆篓,满了,迅速撤到一边,再立刻放下一只空笆篓接住——整个动作行云流水,稍有迟钝粮食就撒到地上了。稻壳不能随便丢,它们被碾碎后就成了米糠,这可是鸡鸭鹅猪们最常见的食物,所以我们那儿的人常说“机一次米,全家吃饱,六畜享福”。
米粒中常残留一些糠皮,要用风箱扬一扬。笆斗移到风箱这边,通常也要排队等候。风米时,先关闭木斗下面的挡板,用畚箕把米翻装进木斗。高个儿容易得多,矮个子需一次次举起兜满米的畚箕,踮着脚尖来回折腾。散去糠皮时,左手把住挡板,右手转摇风轮,十分讲究默契程度。挡板开大了,糠皮吹不干净;挡板开小了,速度又太慢,后面焦急排队的人止不住地催促,催出一身汗?
庄稼人对自家的新稻米有的是感情,有的是喜悦和满足。历经三四次退糠,稻谷才能完全变成大米,此时的大米颜色泛黄,是又香又甜的“活米”,极富营养价值,比现在超市购卖的白米都要香浓可口。回到家淘洗时,水色浓白,指尖能感觉到丰富的米脂,并且清香袭人。
除了机大米,镇上的人还喜欢磨粯子,早晚喝几碗粯子粥。
粯子是把元麦细磨后所得粉末,呈灰白色。粯子非常细腻,摸在手上柔滑,香味浓郁。洲上人把粯子粥视为本土“黑咖啡”,对其营养价值很有信心。粯子粥没有复杂的烹饪工序,仅需在水里加少许米煮熟,再把调好的粯子汤倒入沸腾的锅中,加点食用碱,文火慢煨,须臾即成。煮好的粯子粥微微泛红,略显粘稠,冷却后喝上几口,清爽怡人,夏天的清晨喝粯子粥,可谓人生一大快事。粯子还能做出另一种美食:焦屑。焦屑是用粯子加水经火翻炒而成的。焦屑做成后,加糖,用筷子搅拌几圈挑着吃真是无欲做神仙。
如果不是拆迁,我也许会一直沉醉在自耕自足的小幸福里,仿佛有一块田地,这个社会节奏发展再快,我的世界也是缓慢悠然的。我可以春种秋收,可以荷锄而归,可以晴耕雨读,可以机米磨面,不必去超市和商店拎着一袋子米面交钱走人,我可以在机米厂低矮的门楣下像父辈祖辈那样一等就是个把小时,嘴里叼根烟,把自己的筋骨调试到最佳的角度,机器在暗淡的瓦舍里突突震颤,我的血液在震颤里哗哗吟唱。
但一切都在改变。最后一次看见机米厂是在五年前,那时我去邮局取稿费,它仍在邮局东山墙下,邮局翻新、增高后,它愈发显得低矮、沉闷,像一只受伤的老狗呜呜咽咽地趴在那儿,阳光射进屋内,立刻被潮气吞噬,一片模糊。
我没有进入,抑或进不进去都已无必要,那里面的一切我曾熟稔于心,里面的陈设也许一切如旧,但时间已覆盖上稠密的蛛网,蒙上厚重的灰尘。我看到了它的衰败之象,但又庆幸它还在,它不再是小镇的“心脏”,但至少还有一席之地,做不了心脏,做一颗无法祛除的胎痣也好。与机米厂同在的,还有那垂垂老矣的机工师傅,耳朵上叼着香烟,吃力地“嘿哟”一声,托起一袋稻谷,一袋麦子,咳嗽声声。岁月不饶人,他们又何曾饶过岁月?年深日久,他们放飞了子女,掏空了身体,依然守在这儿,他们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座机米厂,了解这个小镇的历史。我对机米厂的了解,与他们相比终归要浅薄一些。
一座机米厂的兴衰,不仅是一个小镇的荣辱,也是一群人的颠沛沉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