滕伟
外婆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庄稼人,她性情温和,沉默且克制,偶尔她会抿嘴微笑,笑容如穿过饱满稻穗缝隙的阳光,朴实且纯粹。外婆18岁时嫁给了外公,一人打理着家里的两亩地,生了7个孩子,她的一辈子几乎就是那一代庄稼人的缩影,苦难且艰辛。据我母亲回忆,外公年轻时候是个有梦想的人,觉得农村的生活束缚着自己,他经常不在家,喜欢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。外婆就一个人抚养着孩子,打理着地里的庄稼,日子过得琐碎且辛苦。
岁月的苦难一直伴随着这外婆,三年自然灾害,夺走了她两个幼女的生命。从那以后,外婆的背似乎被生活的重担压得越来越低,但外婆的走路的步伐却越来越坚定,因为她知道,她必须坚定走下去,给偌大的家庭带去希望和光明。艰苦的生活也造就了外婆朴素节俭的生活作风,她除了一日三餐外从不花钱买零食吃,她也格外节约粮食,吃饭时碗里的米从来一粒都不剩。
外婆住在扬州农村,我住在南京,彼此距离较远。在寒暑假的时候,外婆都会过来和我们住一段时间,这也是我和外婆为数不多在一起生活的时光。每次和外婆吃饭的光景总是让我记忆深刻,她吃饭的时候特别认真,表情很庄重,感觉像是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。她总是细嚼慢咽,仔细地吃完碗里的每一粒米。更让我惊奇的是,每次吃完碗里的米饭,外婆居然会在碗里倒水,然后用筷子在碗里搅拌,直到碗里附着的一些米粒全部混合倒开水里。混合开水后,外婆会慢慢地把碗里的水全部喝光,享受的神情和动作仿佛在喝滋补的鸡汤。记得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的时候,我有些莫名其妙,我问外婆,喝水为什么要在碗里搅拌着喝。外婆郑重地告诉我,她喝的是“米汤”,特别好喝,而且这样粮食也不会浪费,全部都进肚子了。对外婆的回答,我有些嗤之以鼻,觉得外婆真的是土,简直多此一举。每次看着外婆吃完饭后那光洁如同洗过的碗,我觉得外婆在做一件极其可笑的事情。而我每次吃完饭碗里总会剩下不少米粒。
外婆60岁时候,外公去世了,经历了很多岁月风雨的外婆虽然很伤心,但始终没有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现在大家面前。家里的舅舅姨妈都觉得,外公去世了,家里的条件经济条件也有了很大的改善,都劝她在家颐养天年。但是外婆倔强地拒绝了家里人的劝告,每天一大早仍搭着邻居家的拖拉机去庄稼地里劳作。每年暑假,外婆都会坐着扬州到南京的大巴来看我们,然后背着一大袋的蔬菜送过来。每次外婆送来的蔬菜,我们都吃得一干二净,因为确实比家附近农贸市场的蔬菜更加清甜,每次看到我们把她带来的蔬菜吃光,外婆总是一边喝着她自己制作的“米汤”,一边抿嘴微笑。
随着时光的流逝,外婆的腰变得越来越弯,偶尔去看望她,发现她仍坚持每天去地里侍弄庄稼,每次阳光照在她归来蜷着的后背,在地上投射的光影如同一颗饱满的米粒。对于外婆,我的想法也有了变化,一种钦佩之情油然而生。一个老人数十年如一日地耕作着自己家的两亩地,过着节俭自律的生活,还能把自己辛勤耕作的农产品和家人分享。我想,这也许就是我们这个有着5000年历史的农耕民族基因里的种族血脉吧,正是这种质朴、坚韧、勤劳节俭的民族血脉的传承和延续,我们这个国家才能在历史长河的涤荡中,始终屹立不倒,成为唯一延续至今的文明古国,中华民族这条巨龙才能始终傲立于世界的东方。
外婆在庄稼地的劳作一直持续到了80岁,也许是她常年劳作锻炼的关系,她的身子骨一直都还挺硬朗。过了80岁后,在家里人的一致反对下,外婆终究是没有继续坚持劳作下去。我由于开始工作,见外婆的时间也越来越少。我母亲和我说,你外婆现在每天没事就端着小板凳,坐在院门口,看着远方别人家的农田怔怔出神。我想,外婆也许是在回忆往昔艰苦的岁月,抑或是在脑海里回闪在庄稼地里劳作的充实时光,也许那就是外婆人生的黄金岁月吧。
时间就这样快速地流逝,外婆的身体也每况愈下。在大家给她隆重地操办完90岁生日宴后,外婆由于器官功能衰竭倒下了。在医院救治数周无果后,外婆被送回了家里,静静地等待生命最后一刻的来临。那时的外婆非常平静,双眼微闭,一直静卧在床上。最后的时刻还是来临了,外婆用微弱的声音说,她想喝水。大家忙着为她倒水的时候,外婆却摇了摇头,要求水里放点小米一起煮,她想喝“米汤”了。外婆艰难地爬起来,额头布满汗水,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了“米汤”,然后带着释然和满足的微笑又躺了下去,再也没有醒过来。
外婆去世至今有五年了,我如今也为人父了。现在我每次吃饭,碗里的米都会吃得干干净净,然后亮出碗底给儿子看,告诉他,你看看爸爸吃得多干净,你也要加油把饭吃光,不要浪费。看着儿子的时候,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外婆的身影,我想等儿子长大了,我要和他好好讲讲外婆的故事。